李老三炸串總店開在公路旁邊,門臉灰撲撲的,餐桌上方的空氣彌漫著塵土。狹小的廚房里擠著五六個人同時炸制,油與食物碎屑粘在地上,踩上去黏糊糊的。
老板方林杰還記得,大約四五年前,有兩個外地人先后來到他的店里考察。當時有不少外地人來李老三學藝,學費8000元,兩三天就能學會。
這兩個外地人名叫袁澤陸和王寬寬。從樂山回去后,他們分別在北京和南京創立了夸父炸串和喜姐炸串。截至2022年7月,夸父在全國的簽約門店已經突破2000家,喜姐也開到了1800余家。二人均獲數輪投資,金額在億元級別。
李老三油炸串串香,開在低山旁邊,塵土飛揚。袁澤陸與王寬寬都曾來此考察。
同是在這幾年間,李老三炸串的門店數量從三家減少到兩家,出了樂山別無分號。
川菜和四川小吃早已風行全國,但自2018年前后開始,樂山小吃的概念逐漸打響。李老三的故事,正是樂山小吃崛起過程的縮影:來自全國各地的餐飲創業者來到樂山“尋寶”,挑選合適的小吃品類。他們采用資本青睞的模式,短期內就發展到了不少樂山本地幾代餐飲人都做不到的規模。夸父和喜姐是其中擴張最快、門店最多的兩家。
也有幾家已小有名氣的連鎖品牌是由樂山本地人創立的,如“花鹽街”“全牛道”等,但它們也是樂山人在外地創業的結果。真正從樂山出來的品牌很少,規模也無法和外地品牌相比。
“樂山美食”的城市品牌也沒有完全打出去——外地人雖然借用了樂山的小吃品類,但他們更看重自身品牌,而非“樂山”二字與地域文化。許多鐘愛炸串的食客都不知道這種小吃源于樂山。
樂山商務局副局長沈六旬2020年10月初上任時,驚訝于樂山小吃名聲在外,對本地經濟的帶動卻微乎其微。他希望樂山能向“沙縣模式”看齊,將本地小吃打造成全國品牌,讓更多的本地商戶看到走出去的利潤,擁有走出去的能力,同時回報本地經濟。
外面的和尚會念經
樂山小吃如今的熱度,在“北京合生匯”可見一斑。僅這一家商場內,就有“花鹽街·四川樂山小吃”“樂山地攤小吃”“夸父炸串公司”“盡膳口福蹺腳牛肉火鍋”等六家與樂山小吃深度捆綁的餐廳。“一網打盡100種樂山小吃,在北京就能實現”,一位探店博主說。
大眾點評的菜品熱度榜上,樂山蹺腳牛肉也經常占據榜首。在上海,肖四女蹺腳牛肉平均排隊時間為4小時。
花鹽街創始人郭強將樂山稱為“美食耶路撒冷”。這里的小吃名目繁多,經典的就有缽缽雞、豆腐腦、甜皮鴨、蹺腳牛肉、鳳爪等十幾個品類。許多食客仍愿意花上200多塊的路費,從成都坐車到樂山,吃頓人均幾十塊的小吃。在他們眼中,樂山的蒼蠅館子代表著最好吃、最正宗的川味。
樂山美食攻略 圖/盡膳口福傳承人劉詠梅
近些年,各地的風味小吃都在資本的推動下進行標準化、連鎖化的嘗試。樂山小吃恰在此時被各路餐飲人看中。這并不僅僅是因為它美味,還因為它具備不少易于快速復制和推廣的特質。
炸串就是其中的典型。
在餐飲資本圈,有一套明確的打法:看重單店模型、萬店基因和成癮性。正新雞排、華萊士、絕味鴨脖都是典型的例子。“模型小而輕,門店操作沒有技術含量,極易復制。”味捷集團創始人陳建榮說。只有降低對廚師的依賴,產品高度標準化,口味才能固定下來。
在標準化和供應鏈方面,炸串有著先天優勢。擼串在中國早有群眾基礎,且近年來供應鏈不斷成熟。對比已經有眾多連鎖品牌的燒烤,炸串能將門店開得更小,也更容易做標準化。出餐效率的差異則更大,燒烤需要8分鐘-15分鐘,“炸串可能最多就2分鐘。”袁澤陸說。
“能做到萬店連鎖的是九個字:小門店、大連鎖、全供應。”袁澤陸認為。他將這九個字貼滿了公司的墻。
夸父炸串公司在北京的工區?攝影/王雨娟
為了實現這個目標,“外地人”們對樂山小吃進行了一番改造。
在樂山,炸串用的是鹵油。這是甜皮鴨等鹵味產業的副產品,很難搬出外地。炸制過程中,食材已經在鹵油中入味,這也是炸串味道特別的核心原因之一。為了復制出適應工廠生產的鹵油配方,袁澤陸花了四五個月才克服技術困難,模擬出接近的味道。
做好標準化和供應鏈后,就可以招攬加盟商了。加盟商不需要面對復雜的工藝,總部簡單培訓,“傻瓜式”操作即可開店。極低的加盟門檻保障了擴張速度,“直營是做不了那么快的。”陳建榮說。
喜姐炸串選址采用“城市爆破法則”,即進入一個城市時,先在最核心的商圈開直營店,打開市場,同時吸引當地的加盟商。喜姐在南京的第一家店就開在新街口商圈。在這個年輕消費者心中最時髦的地方,房租高,人流量也高。高昂的成本換來品牌效應。
這些新品牌的營銷打法也很新潮。夸父、喜姐的品牌形象上,都融入了國潮設計,很容易擊中年輕消費者的審美。喜姐炸串大紅娃娃的包裝醒目,有喜感。年輕人拿著包裝袋在路上邊走邊吃,等同于幫喜姐做了一次廣告。
除此之外,袁澤陸還將數字化運營定位為公司戰略。創始團隊和多位員工都有互聯網公司任職的經歷,公司自研了管理加盟商的軟件,以期實現在快速擴張中的有序管理。
這一套組合拳下來,喜姐、夸父等品牌順利地在幾年間把炸串店開遍了全國,也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獲得資本的青睞和助力。
天眼查顯示,截至2021年10月,夸父炸串已完成數千萬元A++輪融資,投資方為金鼎資本。蔚瀾資本擔任獨家財務顧問。這也是夸父炸串半年內連續完成的第3輪融資,累計融資金額超1.5億元人民幣。喜姐炸串創始人王寬寬則在4月20日接受我們采訪時說,剛拿到融資7500萬元,A輪總共拿了3個多億。
“都是被動接受的,投資人太熱情了,架不住。”王寬寬說。
“淡定”的樂山人
一方面是外地人把樂山小吃做得風生水起,另一方面,樂山本地的餐飲業卻有些波瀾不驚。
樂山不缺在當地赫赫有名的小吃品牌。街頭許多小吃店的招牌上都貼著“中央電視臺報道”“xx雜志刊載”等字樣。
樂山街頭餐飲店多見“xx電視臺”推薦字樣?攝影/王雨娟
但是,這些名店仍大多如“李老三”一樣局限在本地范圍內,保持著傳統的“手作”技藝,沒有向連鎖化發展。產品包裝、門店體驗和品牌形象也有些落伍,不能很好地迎合現代年輕群體的需求。
造成局限的首要原因是當地人的心性。許多樂山人寧可在家掙3000元,也不愿意出遠門掙5000元。當地有許多百年老店,一年掙個幾十萬元,已經很滿足了。他們喜歡安逸的生活,不愿意出來接受挑戰。
對于前來學習技藝的外地人,樂山人往往十分爽快,幾千塊錢就把技術賣給對方,可能還送臺機器。“你來了我教會你,你回去做,我不愿意出去做。”樂山餐飲協會副會長余偉解釋著當地人的想法。
除了心性,還有擴張能力的欠缺。一位不愿具名的資深業內人士認為,樂山餐飲人去外地開店是一場風險極高的豪賭:部分當地人還未建立現代化公司管理理念,對標準化和工業化生產缺乏認知、品牌營銷意識也不足。需要跨越的每一步則都生死攸關:前有人工,房租、食材三座大山,后有疫情“黑天鵝”。
標準化改造也是一道坎。樂山的非遺傳承店“楊式西壩豆腐”也曾做過在外地開店的嘗試。結果發現水質一旦改變,豆腐的口感差異就會很大。楊式西壩豆腐工藝復雜,對豆腐的品質要求苛刻。由于無法解決水質影響的問題,店主兩口子只好匆匆關掉店面。
時至今日,這家店的豆腐都是由店主的舅舅、舅媽凌晨在鄉下做好,再運到樂山市的店里。制作手藝別說復制到全國,就連傳承都面臨著困難。有學徒學了五六年也未出師,就算學成了回去開店,也很難維持同樣的口味。
樂山當地餐飲業另一特點是濃重的傳統色彩。當地餐飲人的微信名中常常能看到類似四代、六代傳承人的字樣。他們的手藝傳自祖上,餐館實際控制人之間都有血緣關系,甚至部分店員和保潔也都沾親帶故。這種基于血緣的管理,與現代公司制度存在著難以調和的沖突。
樂山小吃的手藝多傳自祖上?攝影/王雨娟
樂山市商務局商貿發展科科長崔艷萍直言理解樂山人的顧慮,“如果我有四五十萬,在本地就能活得很好,也不想冒險去開店。”當地餐飲人花400萬、500萬元開店到成都,全部家當賠進去的案例也并不少見。
去外地創業
雖然樂山本地的餐飲品牌大多沒走出去,但一些樂山人走出去了。他們到北京等大城市創業,與外地人的品牌展開正面競爭。其中,“花鹽街·四川樂山小吃”在全國開了10家店,“全牛道·樂山蹺腳牛肉”的門店在30家左右。
與夸父、喜姐相比,花鹽街和全牛道的擴張速度較慢,兩家也均未融資。樂山人對資本有種疏離感,希望把企業的路子走扎實,保著自己的步調。這樣的步調也使得他們在前期的聲量明顯不足。
2018年,袁澤陸在籌備“夸父炸串”的創業項目、想方設法攻克鹵油難題時,曾找過余偉,余偉沒有答應他的邀約。“我們是普通老百姓,創業沒有那么多資本,也沒有那么多人脈,我們踏實做。”余偉坦言,他和袁不是一路人。
另一個不同之處在于,外地人品牌的門店占地僅幾平米,十分輕盈,且愿意下沉至縣市甚至鎮上,本地人品牌則喜歡開占地幾十至100多平米的大店,都在商場里。開店類型與路線的不同,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擴張速度的快慢。
但是,與外地人做的品牌一樣,這些樂山人的品牌也在標準化改造和品牌營銷方面費了很多心思。
余偉是地道的樂山人,也是樂山蹺腳牛肉在北京市場的奠基人。從創建“全牛道”這個品牌之初,余偉就秉持著“一定要做成標準化,做成連鎖”的信念,帶領團隊從0開始,對每一個細節進行標準化改造。
余偉與團隊做的標準化手冊?攝影/王雨娟
在樂山,蹺腳牛肉的食材全煮在一鍋湯里,生肉在鍋里涮完以后,湯還要盛到碗里。湯色渾濁,很多沉淀物也一并留在碗里。這種原始的方式生產效率低下,也不夠衛生、健康。
余偉與團隊改良后,涮肉的湯不再盛到碗里。單獨熬制的湯,兌多少鹽、味精、胡椒粉,都明確規定,從早到晚味道是一樣的。標準化后,樂山蹺腳牛肉不再依賴大廚。3000元招一個阿姨,培訓三天就能上崗,“干得還很來勁”。
“全牛道·樂山蹺腳牛肉”后廚,熬制蹺腳牛肉的湯鍋?攝影/王雨娟
在創立全牛道之前,余偉做過互聯網外賣平臺,在那里獲得品牌意識的啟蒙。余偉也為蹺腳牛肉做了品牌營銷上的努力。2022年正月初七,他帶團隊封閉式學習了五天,“每天做到兩點鐘”。他的團隊幾乎全員拍攝抖音,隨時采集素材。連加盟商的抖音視頻內容他都會親自規劃。
此外,在品牌營銷的過程中,樂山本地人比外地人更注重推廣“樂山”這個地域品牌,注重對樂山文化的溯源。
外地人著意宣傳自己的品牌。無論是“夸父”還是“喜姐”,品牌名稱中都沒有樂山兩個字,只有店面公告中寫著“發源于樂山”;本地人則大多在品牌名上直接寫上“樂山”,而且在公司與門店里處處強調著“樂山正宗”。
90后郭強是2018年開始做花鹽街的。這個品牌名字就選取自樂山地名。郭強的父親郭龍富是樂山商會會長,師傅劉詠梅是“盡膳口福蹺腳牛肉”的傳承人。打出“樂山”旗號,樹立“樂山”的城市招牌,是他們做品牌的信念。“不僅想做小吃,還想讓全國消費者熟知樂山這個地方。”
憑借合伙人資源拿下北京國貿的店面后,郭強的花鹽街順利開業,第一天流水接近3萬元。2018年、2019年,花鹽街吸引了許多明星,成為小有名氣的“網紅店”。許多國貿白領們驚嘆:“沒想到能在這里吃到以前的地攤小吃。”
在2018年之前,少有人知道樂山小吃。近兩年,在花鹽街和全牛道這些本地人品牌的帶動下,不少業內人士和熱衷于美食的消費者都知道了。部分消費者甚至因此專程到樂山探訪美食。
這已經是一個很好的開端,有越來越多的創業者做,才會有越來越多消費者知道樂山。“火鍋市場也并非海底撈一家帶起來的,而是不斷有優秀的品牌下場深耕,才讓小火鍋成為一個大品類。”郭強說。
小吃工廠與預制菜
這場樂山人與外地人的商業競爭才剛剛開始。
在余偉、郭強與劉詠梅的身后,還站著一眾立足樂山的當地人。如果說前者是站在北京等外地超一線城市,回看家鄉樂山的發展境況,站在更高的商業視角將樂山小吃向外引,后者則像欲破繭的碟,要完全從當地撕出一條向外的口子。
一部分樂山人嘗試把家庭作坊改造為工廠生產,把地方小吃做成包裝食品,打開線上渠道,趕上“預制菜”的新潮流。
趙鴨子·樂山甜皮鴨就是個典型的例子。趙鴨子是樂山的老字號,其總經理方燕君是第三代傳承人,也是工廠化改革的核心人物。
這是一場疫情催發的改革,當地許多人足不出戶,“買東西特別不方便。”方燕君想到開通網上購買渠道,那就首先得擁有生產許可證,就必須做標準化改造,升級為工廠。
第二代傳承人——方燕君的婆婆楊富瓊很支持工廠化改造的想法,但在管理方式上,家里是傳統思維,還想沿用作坊式的管理,尊重做鴨子師傅的經驗。由于分歧太大,方燕君和公公婆婆發生了數次爭執,“他們不太能理解(標準化)這個事,覺得聽起來就不太靠譜。”最終還是婆婆做出讓步,讓年輕人去發展。
趙鴨子的原始做法是家庭作坊式的,即使經歷過三代人的改進,也只是由最初的單純鹵味,到不斷增加香料,再到加入油炸和澆糖兩步。全部步驟都由人工憑借經驗完成,作坊和售賣店面距離很近。
趙鴨子·甜皮鴨在此澆麥芽糖?攝影/王雨娟
工廠化改革后,趙鴨子在樂山市五通橋區建立起了生產基地,鹵制、淋油、澆糖三個步驟均在核心生產區內完成。雖然大部分操作仍需人工,但用料與時間都有了明確的標準化要求。
趙鴨子·甜皮鴨的生產基地?攝影/王雨娟
研發過程也并不容易,真空包裝的甜皮鴨口味會變,從工廠運到各地門店的不同距離,也對包裝與冷鏈提出細微的要求。多次嘗試,折損了無法計數的鴨子后,方燕君才最終找到了現行方案:計算后的鹵制時間、滅菌溫度和真空包裝,三者合力將袋裝甜皮鴨的保質期做到一個月以上。
改革之后,趙鴨子的產能增加了2倍-3倍,門店數量從原來的十一二家店擴張到60余家,還在西安、成都等外地城市建起了中央廚房。真空包裝的甜皮鴨也登上了淘寶、京東等電商渠道。
方燕君正在讀七年制MBA,規模擴張與新的嘗試都是她的野心,“想將趙鴨子帶向更遠的地方。”
除了甜皮鴨,缽缽雞等品類的經營者也開始在樂山建立本土工廠,準備把更多的樂山小吃賣到全國。
沈六旬也在盤算著樂山的工業基礎,想辦法為本地商戶們創造工業化、標準化的學習機會,探索預制菜的道路。他和余偉都頻繁提起沙縣小吃。希望“樂山小吃”有一天真正成為城市名片,“吃到蹺腳牛肉就想到整個樂山。”
地方小吃走出地域,以品牌和連鎖化的方式面向全國,是未來的趨勢。目前,美國餐飲業連鎖化率在60%左右,中國的連鎖化則不到15%,提升的空間還非常大。
樂山的路還有很長。
原創文章,作者:餐一謀,如若轉載,請注明出處:http://www.kmwhg.com/245271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