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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椿,并不像它的名字一樣溫文爾雅。相反,這是一種鋒芒畢露的蔬菜。?
硫化物帶來的類似大蒜、洋蔥的氣味,讓香椿有著銳利的刺激感;而萜烯類化合物,則賦予了它清新愉悅的花草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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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少有一種食材,能如香椿一樣集矛盾對立的味道于一身。對食客來說,它的氣質如此獨特,既試過難忘,又難以準確描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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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說小蔥和大白菜,分別代表中國蔬菜里涇渭分明的兩條河流,它們一清一濁、一濃一淡、一輔一主,構成了中國人對蔬菜的基礎認知;那么香椿,一定是兩條平行線的交匯點、是凌駕其上的,更高級的復合味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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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論與最平白無奇的豆腐對坐清談,或是與最濃郁的油脂和雞蛋熱烈舞蹈,香椿總能無往不利。中國人所傾慕的“動若脫兔、靜若處子”的境界,在香椿身上展露無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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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椿,一種“雅俗共賞”的蔬菜香椿的英語學名是Toona sinensis,“toona”是椿類植物的統稱,“sinensis”則是“中國的”,合起來,就是中國椿。?
雖然椿類植物的版圖極其廣泛,東亞地區的中國、朝鮮、日本,東南亞的印尼、菲律賓,南半球的澳大利亞、新西蘭,乃至新大陸的美國、墨西哥都有分布,但真正能拿來當食物的,只有Toona sinensis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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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國的古籍里,香椿和臭椿常常共同出現,前者稱為“椿”、后者稱為“樗”。作為對照系,二者被各種寓言故事和文人隨筆,預設成矛盾戲劇的兩位主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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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實際上,兩種植物無論是枝干、葉片、果實,都能看出明顯的差異。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,臭椿是苦木科,和中國人用來打蛔蟲的苦樹、印度人用來壯陽的東革阿里是近親,顧名思義,不會有多么漂亮的外形和美好的滋味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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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椿是楝科,它的近親包括桃花心木、西班牙柏木、苦楝樹,這些樹大多木質堅硬,且自帶能夠防蟲蛀的芳香類樹脂,是制作家具的上等材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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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椿當然也不例外,中國人栽培這種植物的初衷,就是為了木材,而不是為了吃那一丁點可憐的嫩芽。在耕地有限、生產力低下的時代,從土地產出比考慮,為了口腹之欲而種植糧食、蔬菜,是比種植香椿更優的選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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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外,作為一種高大的喬木,大量采摘香椿的嫩芽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。拿它當成食物的情況只有兩種:吃膩了參鮑翅肚的人想要嘗鮮,或是米糠麥麩都吃不上的人想要充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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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,香椿從來都不是一種平庸的食物,在中國歷史上,它是少數能夠超越階級、突破民族的、真正做到“雅俗共賞”的蔬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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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椿的各種烹飪方式
世界上最早對香椿的記載,是莊子的《逍遙游》:“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歲為春,八千歲為秋。”從自然規律來看,莊子的描述雖然不那么客觀,但它很能反映中國人對這種年年發新芽的大樹的喜愛和崇拜:人們常常將年老卻健康的父親稱為“椿庭”,賢良淑德的母親稱為“萱草”,成語“椿萱并茂”便是形容父母健在、健康長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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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食用這種大樹的新發嫩芽,也因此被中國人賦予了神奇的功效,甚至增加了一層關于性事的隱秘價值。????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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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湖南衡陽,當地人習慣以香椿搭配春季肥美的泥鰍食用。椿芽最嫩的時候,摘來香煎泥鰍,泥鰍肉質細膩、香椿鮮甜去腥,是極好的搭配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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椿芽略老的時候,拿來煎泥鰍,這時候的香椿口感扎實,氣味更濃郁,香椿內的脂溶性風味物質與油脂混合,稱為椿油,它把泥鰍肉濡染得香味馥郁,而椿芽本身則更加酥脆可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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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外形不雅,泥鰍常被人視作食補壯陽的食材,再搭配老樹發新芽的香椿,其寓意不言自明——事實上,在衡陽當地的方志里,“黑龍椿”作為一種藥方,早在晉代就已出現。所謂“黑龍”,應該就是泥鰍。人們為了取得香椿芽而爬上高大的香椿樹,極有可能源起于藥用的目的。今天,中國兩大香椿品種之一的湖北香椿,也保留了大量藥用的特點:它芽小、質地硬,但氣味濃、油脂多、耐久煮。這是中國人對馴化選育香椿的最早證明,也是它進入中國食譜的最早契機。而在它所廣泛種植的中國南方的云南、四川、湖南、湖北、江西各地,也孕育出了圍繞湖北香椿的烹制方法。最簡單的是潦香椿,潦在南方很多地方的方言里意為“澇”。用清水煮一遍香椿頭,等到紅轉綠了,就撈起切好,加麻油和鹽,別的什么都不需要,清清淡淡明明白白,是下酒一等一的好菜。香椿炒臘肉是川湘地區的特色。臘肉要灶頭柴火熏過的,切成能透光的薄片,泛出一種瑩亮的紅褐色。加入焯過水的碧綠的香椿頭,來自時間的臘肉的煙熏濃香,和香椿的陽光清新,構成層層疊疊的滋味和矛盾沖突的整體。只需要旺火寬油幾十秒,就成了制霸川中春色的絕品。立春小炒是最能在餐桌上反映江浙春季風物的菜品,春筍切絲、搭著小段的香椿一起清炒。筍白椿綠,清甜爽口,好看好吃。講究的,這道菜要用葷油來做,最好是熬豬油的時候丟了幾顆小蔥的蔥油,讓豬油小蔥的濃香隱藏在春筍和香椿背后,這是江南地區含蓄內秀的書生氣的寫照。腌香椿則是浙東寧紹地區的特色,香椿煮熟晾干后擦鹽,與梅干菜一起密封在土陶壇子里厭氧發酵。一兩個月后,辛辣沖的味道褪去,而香椿的花草香,則因干制更加濃郁,取一點來與梅干菜一起蒸五花肉,香!總而言之,在地緣結構破碎、文化多元的中國南方,香椿以其寬容的食材質素,征服了甜、辣、咸、鮮種種口味。但從另一方面理解,量身打造的種種烹制方式,也反映了中國南方久遠的香椿種植歷史和南方人對香椿的深厚情誼。蘇頌說:“椿木實,而葉香,可啖” ;蘇軾說:““豈如吾蜀富冬蔬,霜葉露芽寒更茁”;元好問說:“溪童相對采椿芽,指似陽坡說種瓜。想是近山營馬少,青林深處有人家”……一個有意思的細節是,代表中國政治中心的,大量華北平原的文人士大夫開始關注香椿。這與唐五代以來,南北方頻繁的戰爭和商貿,帶來了生活方式的融合與物種的交換有關;與十世紀生產力發展,中國的物流能力和基建水平快速發展有關;與宋代經濟水平升級,人們的食譜越來越廣有關。但最重要的是,香椿大量上市的季節,與傳統農業青黃不接的時間正好重合。在中國北方人口持續遞增,土壤耕力下降的背景下,香椿作為一種食物短缺時期的補充,就顯得意義非凡。如范仲淹所言:“遍植大椿,可材可啖,其固民之生而樹民之本。”今天,遍布中國北方河南、山東、陜西、江蘇等地的另一種香椿:陜西香椿,應該就是馴化誕生于當時。相比個頭小而味濃的湖北香椿,陜西香椿的葉更密、芽更肥、滋味更平和,食用的功能,確實已經大過藥用——植物的育種趨勢,永遠與人的實際需求高度相關。而北方各地,也圍繞本地陜西香椿的食材特點,陸續出現了各種獨到的烹飪方式。炸香椿魚是華北地區很流行的吃法。名為“魚”,其實里面并沒有魚肉,而是類似于天婦羅的做法,為香椿芽掛上一層面漿后油炸。椿芽細膩、面殼酥脆、香氣撩人,不是炸魚,勝似炸魚。香椿拌豆腐常常被視作魯菜正宗,其實一塊豆腐一撮香椿,是最簡單樸素無門檻的料理。梁實秋說香椿豆腐是北平普通人家都能吃得起的“平常菜”,所言不虛。豆腐要用南豆腐,細嫩;香椿則要用北椿,肥腴清新。一箸入口,三春不忘。北方小麥產量巨大,在變著花樣的各種面食里,香椿也是重要的參與者:甘肅的皮帶寬面,用切碎的香椿芽、燒沸的滾油和辣椒粉一攪,自然滋味悠長;陜西人吃的“麥飯”,其實就是拿面粉和蔬菜拌在一起蒸,槐花麥飯是名氣最大的,但香椿麥飯才是味道最好的;山西的香椿辣子其實是一種辣醬,焯水過的香椿和辣椒面一起,加鹽油拌勻封存,用來拌面條或者夾饅頭吃,香濃無比。再比如香椿餃子、香椿煎餅……只要有面粉的地方,就一定有香椿的用武之地。很顯然,在南方地區更多當作香料的香椿,到了北方,越來越多地以蔬菜的面貌出現,并得到更大程度上的普及和膾炙人口。
中國人對香椿的追求永不止步成書于十五世紀的云南白族史籍《白古通記》里,出現了這樣的描述:“漾濞椿芽,食者甚眾”漾濞就是今天的大理州漾濞縣,當地至今依然是香椿的重要產地。一種原產自中國東部的蔬菜,大量出現在中國最西南的土地上,并成為當地人普遍的食物。這與宋元之后云南地方政權沒落,經由土司自治、改土歸流等一系列手段,云貴地區最終融入中華版圖的背景有關。某種程度上,香椿是中國人生活方式對外影響的例證,也見證了中華文明開疆拓土的大歷史。今天的大理白族喜歡吃油浸香椿,做法很簡單,整條香椿嫩莖曬干,再入油鍋浸炸,最后用玻璃瓶密封,可以吃到夏末,其滋味堪比相比做法類似的油雞樅;而滇南傣族則喜歡拿香椿當涼拌菜的香料,將香椿嫩芽與水腌菜、小米椒、泡菜水混勻,無論拌肉、拌魚、拌蝦,都能得到無與倫比的復合香氣,尤其拌油炸過的脆皮五花肉,絕!更重要的是,在四季不分明的云貴地區栽種選育香椿,解決了一個困擾香椿愛好者千年的問題:時令。雖然云貴地區的四季椿,滋味確實單薄,遠沒有春天的香椿濃郁而悠長。但對于香椿重度愛好者們來說,這是一年中大部分吃不到香椿的季節里,勉強可以一膏饞吻的替代品。從更高的維度審視小小椿芽,無論是歷史上被選育的湖北香椿、陜西香椿,還是今天市面上被人津津樂道的黑油椿、紅香椿、褐香椿、薹香椿,它們迥異的滋味和多元的表達,都承載了這個國家幅員遼闊的土地,和蜿蜒曲折的歷史。結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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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人很少吃香椿,但日語里也有“椿”字,它指的是山茶花。在奈良時代的《萬葉集》里,椿花被這樣贊頌:“河上乃列々椿 都良々々尓 雖見安可受 巨勢能春野者”俳句晦澀,大致意思是:河岸歷歷椿花之海,讓人沉醉于濃烈的春日不可自拔。在文化傳播的過程中,中國的香椿怎么會變成日本的山茶,其中緣由已不可考,但來自春天的濃烈,讓人沉醉不可自拔的精神內質,依然能找出些微相仿之處。縱橫捭闔,一口入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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